往期回顾 | 49 刘怡亲历战争余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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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怡亲历战争余烬（节选）
程衍樑
你在叙利亚这么长的时间里面也一定接触了很多叙利亚人。根据你的观察，叙利亚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战乱、纷争，给普通人带来的改变是什么样的，你见到的人是什么状态。
刘怡
我印象深刻的例子一个是在阿勒坡，在阿勒坡找到了一个老城当中的回迁居民。他跟我讲他本人是一个阿拉维派，阿拉维派与巴沙尔·阿萨德总统家族是同一个宗教派别，而且在叙利亚人口当中属于少数派，只占大概11~12%。
阿拉维派的老人家告诉我说，他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的邻居在内心里对他是有不满和仇恨的，而且他觉得跟邻居相处的几十年是非常愉快的。可是实际上反政府武装攻打进来之后，他的邻居表现出极其兴奋的样子。虽然他的邻居没有加害于他，但是他的邻居在言语上告诉他，你们阿拉维人的好日子过完了，现在来的是逊尼派的武装，将来我们就会控制这个城市。
他说他从来没有料到在一场战争当中会出现站队的情况；第二是没有料到战争这种特殊环境会把教派之间的矛盾放大，甚至到完全把战前的日常生活和日常人际关系摧毁的程度。
实际上不只是在这儿，还有包括像大马士革的一些地区都会有这种感觉，尤其是在北叙利亚，北叙利亚过去是多民族混居区，但是战争永久性改变了这种状况。在战争中，无论是外籍志愿人员，还是说宗教极端分子，在控制一个地区的时候施加的影响，使过去日常生活所掩盖的差异性和裂痕完全暴露出来了。
战争中出现的善良和温暖
刘怡
但是反过来讲，人在战争面前的一些善良和温暖，你也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才能感受得到。我在霍姆斯见了一个旅馆的老板，这个老板告诉我，霍姆斯也是战争前期争夺非常激烈的一个地区，他的旅馆应该算是霍姆斯挺物美价廉的一个地方，旅馆的前台可以看到，战前的日本、韩国，还有很多其他国家的游客，会送一些感谢信，还送一些书之类的东西。
旅馆的老板说了一口很好的英语，他告诉我说在战争进行到最激烈的阶段，那个时候旅馆已经不开张了，而且其实已经打到旅馆前面这条街了，这条街上的人都撤走了，他的家人也建议他走，但是他说他觉得如果我留下旅馆走了，就代表我永远放弃了我的旅馆和我的这座城市。
哪怕之后会有炮弹，或是被抢劫，哪怕我无能为力了也不愿意放弃它。我留在这的话，如果炮弹打过来，我可以修；如果有武装人员过来，我可以跟他谈。但是只要我站在这儿，旅馆就能继续维持下去，总能等到事情发生转机的一天。
还有另一个真的是让我自己非常受触动的事情，就是在阿勒颇的老城。其实现在老城的一部分废墟清理工作已经完成了，但是回迁的居民还特别少，所以政府采取了这个阵地措施，就是一个社区，比如有20个人回来了，就配一个小型发电机，再给配一些临时的储水罐。
你可以看到好多楼里的一个阳台炸没了，但是隔壁已经有人入住了，有人在晒衣服。分辨这些地方有没有人住的一个很重要的特征，就是看有没有玻璃，基本上住回去就把玻璃装上。我在这么一片楼群里，跟我的摄影师看到路边有一辆废弃的汽车，明显主人家走得很匆忙，因为汽车里还有一些笔记本和一些个人物品，我们在看这些个人物品的时候，突然听到在我脑袋后面大概四楼左右的位置，有个小孩在大哭，我的感觉是可能这户人家又迁回来了，然后我再抬头看了一看，四楼一个临时的烟囱在冒烟，可能是在做中午饭。
接下来我听到了，我觉得至少也是最近这些年来最难忘的一个声音，我听到了一段音乐越来越大，它响起来之后这个小孩的哭声就慢慢小下去了，又过了几分钟听到了小孩的笑声，那是个什么音乐呢？就是《猫和老鼠》开场的BGM。那个时候就有两个感觉，第一是，米高梅真是一家伟大的公司；第二是，关于生活的希望在慢慢地回来。
小孩懂得害羞，是文明的一个标志
程衍樑
其实我很好奇，经过了一场持续这么多年的战争，你对叙利亚的未来是一个什么样的看法呢？
刘怡
从悲观的角度来说，我感觉叙利亚目前就处于，战争对一个国家的无论是国民教育，还是经济运行造成极大负面影响的第一阶段。2017年我在大马士革的时候，其实留在大马士革的这批人士，相对而言是属于中产阶级，或者说至少是生活没有受到战争特别大影响的人。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，我就对这些家庭的儿童产生了非常深刻的印象，他们真的非常彬彬有礼。虽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外国人，尤其是东亚人了，但是我在一个游乐场里碰到一群小孩在玩，小孩们就推了一个代表过来用英语跟我搭话，问我从哪来，是哪国人。
讲了几句之后小孩就走了，过了一会商量了一下，又过来跟我提了几个问题。最后小孩们想跟我还有李亚楠一块合影，这个小孩也是非常有礼貌地提出来说，能不能跟你们一块合影。这使我对叙利亚的城市居民总体上产生了一个非常良好的印象，因为一个小孩懂得害羞，是文明的一个标志。
我2016年的时候，在伊拉克碰到了好多小孩，他已经非常懂得试探。小孩第一步来摘我衣服上挂的徽章，徽章也不值几个钱，你喜欢你就拿走。然后小孩发现你没有表现出很抵触的情绪，下一步就开始来摘你的手表，非常懂得循序渐进。
那个地方其实应该还算是巴格达的闹市街头，但是小孩又非常懂这一套。我这次去到阿勒坡，就发现已经有像伊拉克这样的孩子在成长了，年纪还很小，但是没学校，老师已经逃亡了，学校开不了学，可能一个城市就只有少数几所学校还在运转，有很多小孩不上学。他们就穿行在那些被炸得破破烂烂的废墟之间玩。
当然小孩总体上还是天真，但是他们的天真当中已经有野蛮和侵略性的成分了，他们喜欢跟你有肢体接触，尤其是看见你对他们态度很不错，就要上来揪你的耳朵，摸你的脸。而在伊拉克我能看到这种不受教育的孩子长大之后的情景，在伊拉克街头还是有很多游手好闲的小青年打架斗殴，因为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，或者受到了还不错的教育，但是因为伊拉克的腐败和政府运行的状况找不到工作，只能无所事事。
而到了第三阶段，实际上就是像阿富汗这样，最近40年都处于一个极其混乱的状态，一次我在阿富汗的贫民窟里做客，这个贫民窟里有个年轻人看到了我，就对我的司机说，那两个是外国人吧，绑了之后打电话给中国大使馆勒索点钱来花。这个事情对他而言完全不涉及任何善恶判断，因为他也没有受过教育，对于外国人或者不属于他民族族群的人，他的看法就是一种有枪惹不起，没枪那可以绑了，是非常本能的一种道德观念。
刘怡，《三联生活周刊》主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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